《权势下的女人》是美国著( zhù)名地下实验电影导演约( yuē)翰卡索维茨在1974年的作品( pǐn)，这部影片获得了奥斯卡( kǎ)最佳导演提名，而扮演片( piàn)中女主角梅布（Mabel）的则是导( dǎo)演的妻子，著名演员吉娜( nà)•罗兰兹，她凭借此片也获( huò)得了当年奥斯卡最佳女( nǚ)主角提名，不仅如此，这部( bù)电影还使这位女演员接( jiē)连夺得当年金球奖、美国( guó)国家评论协会、圣塞巴斯( sī)蒂安国际电影节和堪萨( sà)斯影评人奖的一系列最( zuì)佳女主角桂冠。电影描写( xiě)了一对美国普通蓝领夫( fū)妇从起初由于生活琐碎( suì)和不如意所引导的各种( zhǒng)纷争裂变，激烈的搏斗对( duì)抗，到最后莫名其妙的突( tū)然和好如初这一系列曲( qū)折莫离的心路变异。片名( míng)为《A woman under the influence》,按照字面译为《受影响( xiǎng)的女人》，但是它还有另外( wài)一个中文名字，叫《权势下( xià)的女人》，当然这个翻译离( lí)字面直译有点出入，但是( shì)我更偏向《权势下的女人( rén)》：首先权势这个词带有压( yā)迫性和强制性，它能更好( hǎo)地反映出梅布的困境；另( lìng)外这个词念起来又酷又( yòu)拽，倾向于贬义和谴责，更( gèng)能明确本片的施力方向( xiàng)。


变色龙梅布：


梅布一家都( dōu)各有各的困境，开场头一( yī)个镜头就是身为蓝领工( gōng)人的丈夫尼克，在河流中( zhōng)跋涉工作，这个镜头对整( zhěng)部电影有定调的作用，它( tā)暗示了生活就像这条湍( tuān)急的河流，人们都在其中( zhōng)踉跄挣扎。突然跃出的三( sān)个孩子，狭小憋屈的住处( chù)里餐厅和卧室合用一室( shì)，苍老疲倦的梅布，日夜繁( fán)忙肮脏的丈夫，被轻易毁( huǐ)掉的夫妻之夜，一大堆清( qīng)晨到访饥肠辘辘的男人( rén)，生病需要照料的母亲......不( bù)论是梅布还是尼克，都是( shì)这繁重生活重压下的可( kě)怜虫，他们连休息的时间( jiān)都少之又少，更别提喘息( xī)的机会。
梅布被生活倾轧( yà)得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好( hǎo)像热锅上的蚂蚁，始终找( zhǎo)不到能让自己满足和安( ān)宁的位置。她愤怒而压抑( yì)地努力扮演着各种角色( sè)，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厌倦( juàn)、怨恨、怒气、压抑和孤独，这( zhè)吓坏了她所需要讨好和( hé)侍奉的人物们和环境。从( cóng)空虚难耐夜晚偷欢清晨( chén)故意健忘的情妇，到可以( yǐ)照料十几个男人同时就( jiù)餐的白日贤妻，她打发走( zǒu)三个儿女，迫不及待想与( yǔ)丈夫的独处，但是独处时( shí)爱意浓情早已散去；她从( cóng)空虚的床上翻身而起，变( biàn)成歇斯底里的母亲，焦急( jí)亲热地迎接自己的儿女( nǚ)，但是却无法处理好与邻( lín)里孩子们家长的关系，她( tā)又被误解又被殴打，变成( chéng)了狡诈推诿的精神病病( bìng)人，企图利用爱之名义使( shǐ)自己逃脱惩罚，但是她毕( bì)竟不是专业演员，无法掩( yǎn)饰对丈夫的谴责和仇恨( hèn)，这使得丈夫最终决定将( jiāng)她强制留在精神病院遭( zāo)受着非人的电击疗法；再( zài)回到家时她充满委屈，成( chéng)为了放手一搏，强硬不屈( qū)的女斗士，但是亲朋们纷( fēn)纷离去，背后是三个弱子( zi)，她赤手空拳满手鲜血地( dì)要应对丈夫无情的拳头( tóu)和斥骂。屈服温顺变成跟( gēn)丈夫步调统一的妻子似( shì)乎成为了她拯救自己不( bù)再被送进精神病院，得以( yǐ)与孩子们团聚的唯一出( chū)路。
吉娜在这个人物背后( hòu)奉献了最出色的性格表( biǎo)演，把人物复杂善变的内( nèi)心，需要讨好他人的心理( lǐ)，和长期压抑在内心的的( de)仇恨和扭曲，通过类似于( yú)近景舞台剧的，丰富夸张( zhāng)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逐一( yī)有层次有秩序地展露。梅( méi)布时而怨毒诅咒，时而可( kě)怜兮兮，时而温柔美丽，时( shí)而疯狂自大，时而丑恶时( shí)而美丽，时而女人时而男( nán)性。观众时而可怜她，时而( ér)害怕她，时而同情她，时而( ér)不解，在沉浸于吉娜伶俐( lì)复杂生动的表演之外，可( kě)以感触到笼罩在人性之( zhī)上的重重迷雾，领略人心( xīn)的诡诈善变。
梅布喜欢听( tīng)古典乐，她在听古典乐翩( piān)翩起舞表达了对自由，唯( wéi)我和无负的向往，不过她( tā)始终都难以脱离自己的( de)各种沉重角色，被死死地( dì)钉在了现实生活的泥板( bǎn)上；拼命摆脱只能招致他( tā)人的否定和反感，造成对( duì)她自身的破坏。在她为了( le)自己的权利而说出话，发( fā)出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 rén)认为她是正常的，相反，大( dà)家都认为她抛弃自己应( yīng)该扮演的角色，反抗丈夫( fū)有辱传统就是趋于疯狂( kuáng)。

当丈夫尼克和他的母亲( qīn)发现了被脱光乱跑的小( xiǎo)女儿玛利亚，尼克的母亲( qīn)指责梅布未能履行母亲( qīn)的义务；而尼克发现她与( yǔ)男邻居坐在一张床上时( shí)，他从一个忍受妻子疯癫( diān)的好丈夫，突然撕破脸变( biàn)为一个暴怒强悍的男人( rén)，他毫不犹豫地攻击梅布( bù)，斥责她，误解她，不信任她( tā)，再一次使梅布混乱脆弱( ruò)的身心遭受背叛和伤害( hài)。母亲和妻子双重角色的( de)演绎失败使得梅布被送( sòng)进了精神病院。观众本来( lái)是同情尼克的遭遇，但随( suí)着他对待梅布逐渐失去( qù)缺乏耐心与宽容：从起初( chū)的当众斥责，到最后毫无( wú)顾忌地一再使用暴力，使( shǐ)我们重新审视这个忍辱( rǔ)负重的男人，觉察他武断( duàn)冷酷的内心。梅布被送往( wǎng)精神病院之后，尼克不得( dé)不担当起临时母亲的角( jiǎo)色，吃力地照顾着三个孩( hái)子，这个时候，他才经历了( le)梅布繁重的家庭任务，体( tǐ)会到梅布日常生活之后( hòu)的精疲力尽，但这并未使( shǐ)他理解妻子，却只是迫使( shǐ)他更急切地等待妻子返( fǎn)家，毫不犹豫地对她施暴( bào)，好逼迫她赶紧乖乖回到( dào)自己的家庭职务上，承担( dān)起照顾一家的责任。


变色( sè)龙的反击：


从精神病院回( huí)家的梅布并未得到恢复( fù)，相反，几个月的电击治疗( liáo)和与亲人的隔离加重了( le)她的仇恨和孤独。有返家( jiā)欢迎会上，她明确地请求( qiú)着父亲的援助，父母却坐( zuò)视不管，借故离去；当只剩( shèng)她与丈夫时，她像一只绝( jué)望的狗，充满着屈辱和愤( fèn)怒，不得不实施最后一次( cì)反击。
类似于室内剧的狭( xiá)小现场中，充满着剑拔弩( nǔ)张的压迫感，迸发出格外( wài)的张力和表现力，纷繁错( cuò)杂的人物互动和交锋，使( shǐ)得这个高潮紧锣密鼓，跌( diē)宕起伏，紧紧吸引着观众( zhòng)的视线。这是梅布的最后( hòu)一搏。她像绝地反击的母( mǔ)狼一般，谴责着丈夫，攻击( jī)他，然后逃跑和躲避。她企( qǐ)图自卫，企图保护孩子们( men)，她站在沙发上跳舞企图( tú)解脱，进行精神自救，却被( bèi)丈夫精准的一拳击倒在( zài)地。
孩子们充当了这次家( jiā)庭战争中母亲的随从，在( zài)他们眼里母亲是如此孤( gū)独可怜，导演从始至终，都( dōu)不曾表现出对梅布特别( bié)的优待和喜好，可在这最( zuì)后一搏中，导演通过孩子( zi)们的施救，表达了对梅布( bù)的援助。孩子们拉扯着要( yào)施暴的父亲，追逐保卫着( zhe)绝望的母亲，此时此刻，母( mǔ)亲的崩溃和所遭受的伤( shāng)害，恐怕只有他们能看得( dé)到，感受得到。家门紧闭，外( wài)人永远不会介入家庭纷( fēn)争，母亲再无其他拯救者( zhě)。弱小的他们护卫着踉跄( qiāng)的母亲，在成为敌人的父( fù)母间奔跑哭泣；儿子试图( tú)抵抗阻挡着强大的父亲( qīn)，向他挥舞拳头，虽然这些( xiē)施力微乎其微，但是整个( gè)场面却显得如此让人震( zhèn)撼和动颜。

在那一刻我们( men)才能醒悟梅布一直都是( shì)多么孤立无援，只剩弱子( zi)保卫的她是如此的弱小( xiǎo)，她无法发声，无法施力，无( wú)法解脱。她只能眩晕着节( jié)节败退，躺在地板上流血( xuè)；而丈夫，却丝毫不再顾及( jí)她是刚从精神病院返回( huí)的病人，变得暴躁凶狠，与( yǔ)前一刻举行聚会亲切迎( yíng)接她恢复归来的那个人( rén)判若两人，值得注意的就( jiù)是尼克的意大利家庭背( bèi)景，意大利家庭很多是以( yǐ)“父权”家庭传统为特色，这( zhè)在《教父》里就有非常具体( tǐ)的体现。尼克的父亲去世( shì)了，但是他的母亲——一个强( qiáng)硬坚强充满理性的女性( xìng)，却延续了家族的传统，充( chōng)当了对尼克的家庭进行( xíng)组合修正的“家长”式的形( xíng)象。在一个家庭里，其实也( yě)划分着很多力量对比和( hé)强弱者之争。最亲近的人( rén)之间关系也是诡谲万变( biàn)，微妙难料。强者是家庭的( de)主人，制造家庭生活的法( fǎ)则，他毫不犹豫地无功受( shòu)禄，接受着家庭其他成员( yuán)默无闻的付出，对于不听( tīng)话的家庭成员，他也有着( zhe)如此之多，如此厉害如此( cǐ)无情的手腕去强制他们( men)屈服，逼迫他们承担起苦( kǔ)役和义务。而这些手腕中( zhōng)，包括着肢体的暴力，也包( bāo)括精神层面的摧残。丈夫( fū)尼克貌似是妻子发疯的( de)受害者，但是其实，他又何( hé)尝不是妻子发疯失常的( de)罪魁祸首，打击伤害妻子( zi)的第一人呢？

梅布也不是( shì)甘于受辱的沉默者。在遭( zāo)到丈夫当众呵斥之后，她( tā)还是发泄了自己的不满( mǎn)和抗争。在如何处理摆脱( tuō)困境上，她有着自己一套( tào)合乎逻辑而又聪明巧妙( miào)的方法，她用完一个角色( sè)就跳入另外一个角色，与( yǔ)丈夫对抗无果后，她就迅( xùn)速地利用彼此之间的爱( ài)来企图获得解救；失败后( hòu)她就换了另一副面孔，强( qiáng)硬地指责他人发疯，软硬( yìng)兼施中她又迅速厌倦了( le)这一系列讨好他人的角( jiǎo)色，厌倦了这些策略。外界( jiè)不断的施压和刺激使她( tā)像变色龙一样更迭反复( fù)着各种招数，她不断地掩( yǎn)饰，又不断地暴露自己真( zhēn)实的内心；不断的伪装，又( yòu)不断地追随着自己内心( xīn)深处真实的想法和声音( yīn)；她不断重塑和不断地撕( sī)裂自己的常规角色；她不( bù)断地逃跑，又忍不住返回( huí)回击，这回击来源于她的( de)本能的不甘和尊严。各种( zhǒng)情绪在梅布瞬间万变几( jǐ)近狰狞扭曲的面孔上经( jīng)过，加重了这个女人的复( fù)杂和深奥，加重了她的疯( fēng)狂无解，也加深了别人对( duì)她的误解和距离，导致了( le)她最终的分裂和自我放( fàng)弃。
吉娜把一个本来不想( xiǎng)放弃自己却又想讨好环( huán)境的复杂女人，演绎得淋( lín)漓尽致，生动传奇。在生活( huó)中，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 zhǐ)无奈的变色龙，主动或者( zhě)被动着更换着面具，有时( shí)候环境变化快于我们的( de)反应，有时候变化慢于我( wǒ)们；或者我们的改变跟外( wài)界不协调，或者刚好一致( zhì)。当然一致的时候实在太( tài)少，人生大部分的时光都( dōu)处于艰难变色和辗转适( shì)应之中，这使得无论我们( men)获得成功与失败，人生境( jìng)遇总是难如人意。改变使( shǐ)我们适应环境，改变也改( gǎi)变着我们内心；我们自觉( jué)或不自觉地改变着自己( jǐ)，也不知不觉改变着环境( jìng)。梅布是一个让人难以评( píng)说的女性，对于她这样一( yī)个生活封闭的家庭主妇( fù)而言，家庭对于她可能就( jiù)是整个生存空间和意义( yì)所在。她厌倦，却发现自己( jǐ)始终摆脱不了；她想走出( chū)去，但发现自己无路可逃( táo)。


著名的结尾：


梅布不得不( bù)屈服于强横专制的思想( xiǎng)体系和环境来求得生存( cún)和安宁。从这个层面上，我( wǒ)们理解了她作为一个女( nǚ)性，变幻莫测的外表之下( xià)，那颗已经难以坚守自身( shēn)的悲沧之心，理解了她深( shēn)刻的被动和孤独。于是，我( wǒ)们也就能够理解那个很( hěn)多人不能理解的结尾：为( wèi)什么梅布在经过了激烈( liè)的纷争反抗之后，在安抚( fǔ)孩子们睡下之后，突然能( néng)与丈夫和解，俩人微笑默( mò)契着铺床睡觉，就像这一( yī)切都没发生过。因为这是( shì)家庭希望她呈现的一面( miàn)，希望她所做的；她在经历( lì)了各种抗争失败之后，毅( yì)然决然地迅速回归了家( jiā)庭，屈服于了丈夫，成为了( le)一个贤淑“正常”的妻子。挣( zhēng)脱不了囚笼的变色龙，归( guī)顺地适应环境变出颜色( sè)来求得生存。而她在这之( zhī)前所做的轰轰烈烈的一( yī)切努力，都化为了悄无声( shēng)息逝去的闹剧。
至此，一只( zhǐ)变色龙的反抗故事告一( yī)段落。导演把这个在一个( gè)狭小生活空间中发生的( de)故事，成功剖析出了家庭( tíng)生活中人性众多分身与( yǔ)分裂面，深刻解析出人物( wù)之间微妙复杂的多重关( guān)系和矛盾，折射演绎了社( shè)会、家庭丛林生存大法则( zé)的悲喜剧，丛林法则坚不( bù)可摧，由强者定义的生活( huó)秩序位高权重，从追逐自( zì)由和尊严而发的抵抗虽( suī)然出于本能，却最终要付( fù)出惨重的代价。屈服违背( bèi)本意，放弃如此艰难，但它( tā)们有时无疑是解脱和获( huò)得安宁的有效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