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一部《我们与恶的距离( lí)》横空出世，因为对无差别( bié)杀人案、死刑存废、媒体伦( lún)理、网络暴力等多个社会( huì)问题的犀利展现和深入( rù)探讨，成了现象级的爆款( kuǎn)神剧，影咖屋评分高达9.4分，至( zhì)今都是台剧史上的第一( yī)名。 这部剧也成为台剧行( xíng)业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 zài)经过漫长低谷期后，又开( kāi)始频出优质作品，创作方( fāng)向也从我们印象中的青( qīng)春偶像剧，转向严肃社会( huì)议题和多元价值倡导，从( cóng)浪漫主义转向了现实主( zhǔ)义。
因为作品大获成功，《我( wǒ)们与恶的距离》的幕后编( biān)导很快就决定筹拍第二( èr)季，在主题上延续前作的( de)现实关怀，但整个故事会( huì)另起炉灶，演员也要全部( bù)换掉。这个项目自然引发( fā)了第一季观众的翘首期( qī)待，为了不让观众失望，包( bāo)括导演林君阳、编剧吕莳( shí)媛在内的主创人员，做了( le)大量的准备工作，光是剧( jù)本就写了四年，然后请来( lái)周渝民、杨贵媚、薛仕凌领( lǐng)衔的强大演员阵容，拍摄( shè)了将近四个月。
最近，第二( èr)季终于播出了，我作为老( lǎo)粉当然要第一时间验收( shōu)。这一季在制作规模和故( gù)事体量上都作了升级，首( shǒu)先体现在剧情线索的庞( páng)大和错综复杂。光是先后( hòu)出场的重要角色，就有二( èr)十多个，涉及到六个家庭( tíng)，时间线又长达二十年，而( ér)且叙述顺序还被刻意打( dǎ)乱，在二十年里随时切换( huàn)。所以看这部剧比较需要( yào)耐心，我是直到将近一半( bàn)的篇幅，也就是大概第四( sì)集的时候，才终于理顺了( le)人物关系，搞清楚了谁是( shì)谁。
人物虽然众多，但这部( bù)剧要探讨的议题， 相对于( yú)第一季，其实是要更集中( zhōng)更鲜明的，就是对精神疾( jí)病和心理问题的关注，尤( yóu)其是当精神病人有危害( hài)社会的倾向时，我们作为( wèi)正常人要如何对待他们( men)。 这个问题在第一季就已( yǐ)经有所展现，但只是诸多( duō)议题之一，到第二季，这个( gè)问题被着重强调了。
我算( suàn)了一下，本季的二十多个( gè)主要角色中，就至少有五( wǔ)个角色存在各种不同程( chéng)度的精神问题，包括精神( shén)分裂症、思觉失调、注意缺( quē)陷多动障碍（ADHD）、长期失眠、酗( xù)酒、焦虑症、恐慌症、抑郁症( zhèng)。印象中遍地小清新岁月( yuè)静好的台湾地区，仿佛忽( hū)然之间心理疾病横行。当( dāng)然这只是一种将问题凝( níng)练集中的戏剧手法，但在( zài)这个加速运转的时代，精( jīng)神和心理疾病越来越常( cháng)见也是实情。
在那五个病( bìng)人角色中，又有三个造成( chéng)了严重的伤害后果：
许幸( xìng)国，因为事业陷入失败危( wēi)机，长期失眠和酗酒，情绪( xù)经常失控，对妻子家暴，家( jiā)庭气氛紧张。为了挽回出( chū)走的妻儿，在车上拿刀威( wēi)胁妻子，导致发生车祸，妻( qī)子、儿子和他自己当场丧( sàng)生。
罗自强，患有思觉失调( diào)，经常出现妄想和幻觉。疫( yì)情期间，因为社会秩序的( de)变化导致病情加重，认为( wèi)外面那些穿防护服的医( yī)护人员都是克隆人，病毒( dú)就是克隆人带给他们的( de)，阻止妻子带感染的儿女( nǚ)就医，拒绝吃药，最后拿刀( dāo)捅死了一名想要帮助他( tā)的警察。
胡冠骏，从小患有( yǒu)ADHD，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多动( dòng)症，注意力无法集中，存在( zài)学习障碍和情绪障碍。长( zhǎng)大后，因为和家人关系紧( jǐn)张，他的病情加重，产生反( fǎn)社会人格和自毁倾向。后( hòu)来因为丢了超市的工作( zuò)，又交不起房租，他为泄愤( fèn)，放火烧了超市主管的电( diàn)动车，火势蔓延到超市里( lǐ)面，酿成5死12伤的惨剧。
胡冠( guān)骏的案子，在剧中是最重( zhòng)要的一条线，也是最值得( dé)反思的一个案例。他处在( zài)一个典型的精英家庭，父( fù)母对孩子要求甚高，哥哥( gē)又是那种优秀模范学生( shēng)，而他却成绩糟糕，还常常( cháng)在学校闯祸。久而久之，父( fù)母就对两个孩子区别对( duì)待，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对( duì)哥哥的培养上。母亲曾提( tí)出要重视他的ADHD病情，但奶( nǎi)奶反倒指责说是儿媳妇( fù)不会教育，父亲也对这个( gè)病不以为然，认为是孩子( zi)不够努力。 因为疏于治疗( liáo)，加上得不到家人的关爱( ài)，让胡冠骏的情绪问题越( yuè)来越严重，惹的祸越来越( yuè)多，反过来又让家人对他( tā)的厌恶和绝望加深，形成( chéng)恶性循环。 成年后，父亲干( gàn)脆和他断绝关系，对他的( de)困境不闻不问，最终让他( tā)走到绝境。
但胡冠骏的父( fù)母也并非那种完全不爱( ài)孩子的失职父母，剧中也( yě)有一些情节表现了他们( men)的无力和无奈，比如他们( men)将胡冠骏送到美国，希望( wàng)换个环境能改善问题，结( jié)果他在国外照样打架斗( dòu)殴，母亲恨恨地说他是“混( hùn)世魔王”；胡父听从医生规( guī)劝亲自督促儿子改掉恶( è)习，又因为急于求成，对儿( ér)子的态度从放任自流180度( dù)大转弯到严密监控，结果( guǒ)欲速则不达，还起了反作( zuò)用。
剧中胡父胡母的所作( zuò)所为，或许已经达到了为( wèi)人父母的平均线，但看了( le)剧的观众，恐怕依然难以( yǐ)认同他们是合格的父母( mǔ)。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ne)？剧中有一段对话可能就( jiù)是答案——
周渝民饰演的精( jīng)神科医生马亦森告诉胡( hú)爸爸，他小儿子的学习能( néng)力有限，让他不要对其抱( bào)有过高期待，还对他说： “社( shè)会也在变，你所谓的学业( yè)进步，可能现在不是唯一( yī)的选项。”
胡爸爸听到这话( huà)，立刻板起脸反驳：“一个医( yī)生，跟我讲学业不重要？外( wài)面社会多么现实，难道你( nǐ)不知道吗？学业进步不了( le)，学什么都一样，走到哪都( dōu)低人一等。”
这种完全功利( lì)化的教育观，就是症结所( suǒ)在。 因为对一个孩子的评( píng)价标准过于单一，于是一( yī)开始就分出了三六九等( děng)，成绩好的孩子更值得爱( ài)，成绩差的孩子就低人一( yī)等，在外人看轻他之前，父( fù)母就已经先看轻了他。 孩( hái)子的心是很敏感的，大人( rén)的态度在他们心里会形( xíng)成放大效果，再加上本来( lái)就有病，对抗情绪就会更( gèng)激烈，病情当然会变严重( zhòng)。
儿童心理健康问题，在近( jìn)两年的影视作品中也是( shì)热门题材。香港电影《年少( shǎo)日记》，讲的也是一个二孩( hái)家庭，其中学习成绩比较( jiào)差的那个，因为压力太大( dà)，酿成抑郁症，跳楼自杀。前( qián)不久的英剧《混沌少年时( shí)》，讲的则是网络亚文化对( duì)儿童心理的隐秘侵蚀，造( zào)成少年杀人事件。 这些作( zuò)品从不同角度呈现了当( dāng)代儿童所可能面临的心( xīn)理问题，是对最新社会状( zhuàng)况的及时反映，而且拍得( dé)非常有力量。
《我们与恶的( de)距离》第二季与其不同之( zhī)处在于，它没有专注地对( duì)某一个案例进行深挖，而( ér)是碎片式地展现出一组( zǔ)群像，胡冠骏的案子只是( shì)剧中诸多线索中的其中( zhōng)一条。 人物多、线索杂，还是( shì)乱序播放，加上国语和闽( mǐn)南语在剧中随时切换，而( ér)且还花了大量篇幅表现( xiàn)中国台湾地区基层政治( zhì)运作的乱象，台词里有很( hěn)多政坛黑话，不了解的外( wài)地观众可能会看得一头( tóu)雾水，这些都推高了本季( jì)的观赏门槛。 结果就是，直( zhí)到大结局播完，本季的热( rè)度还是远远不如第一季( jì)。
但我大概也能理解主创( chuàng)为什么要这么拍。第一季( jì)已经在力度和深度上做( zuò)到了极致，可以说不输全( quán)世界范围内的任何同题( tí)材作品。那第二季还能怎( zěn)么翻上去呢？于是他们想( xiǎng)到了，可以从广度上去下( xià)功夫，要做一个大群像作( zuò)品，以精神疾病和心理健( jiàn)康为核心发散出去，形成( chéng)一幅当代浮世绘，让大家( jiā)感受一下，疯癫狂躁的因( yīn)子在这个社会已经弥漫( màn)到什么程度。 剧中展现基( jī)层政客互相攻击鸡飞狗( gǒu)跳的乱象，我看的时候还( hái)有些不解，觉得和主线没( méi)有太大关系，有些分裂，后( hòu)来看网友评论才恍然大( dà)悟，那些政客其实是另一( yī)个层面的发癫，也是一种( zhǒng)病态啊。
从某种意义上说( shuō)，编导的这番努力也算成( chéng)功了。虽然热度不如前作( zuò)，但目前评分还行，有8.4分，不( bù)算神剧，但也没有砸了招( zhāo)牌。我看评论区不少观众( zhòng)表示，相比之下更喜欢这( zhè)一部，这个就是见仁见智( zhì)了。
我还注意到，本季在每( měi)集的开头，都会出现一行( xíng)字：“没有人该是一座孤岛( dǎo)。” 实际上就已经点明了主( zhǔ)创的表达重点。当生存问( wèn)题在这个社会中已经基( jī)本被解决，人际关系和心( xīn)理问题就会凸显出来。这( zhè)个社会看似变得原子化( huà)了，人与人看似疏远了，但( dàn)我们却又无法真正脱离( lí)别人而存在，城市人口依( yī)然是那么密集。这个时候( hòu)，如果人际关系不够协调( diào)，如果人与人之间充斥着( zhe)的是冷漠、误解、竞争、攀比( bǐ)、对立、仇视、挤压、踩踏……结果( guǒ)就是，在这张巨大的关系( xì)网中，越来越多的人会被( bèi)挤压得变形。这个时候，没( méi)有人能独善其身，你要么( me)会生病，要么在生病的路( lù)上，要么被已经生了病的( de)人影响，甚至被伤害。你不( bù)知道人群中潜藏的危险( xiǎn)会何时爆发，那些恶意会( huì)向哪里释放。
这两年，我在( zài)新闻里看到越来越多的( de)恶性暴力事件，其中相当( dāng)一部分肇事者就是精神( shén)病人。但我对这些一直只( zhǐ)是泛泛的印象，缺乏实感( gǎn)，直到一个多月以前，发生( shēng)了一件事，给了我猛烈一( yī)击。
那是一个阳光暴烈的( de)下午，我乘坐一辆公交车( chē)出行，见车上一个彪形大( dà)汉正在抽烟。那是辆密闭( bì)的空调车，我本能地就过( guò)去阻止劝说，但那人根本( běn)不为所动，还出言不逊，同( tóng)时举着烟头在我眼前晃( huǎng)来晃去，我觉得被挑衅了( le)，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于( yú)是愤而出手将烟头拍到( dào)地上，没想到，紧接着到来( lái)的是对方的一顿拳打脚( jiǎo)踢，把我给打懵了。公交司( sī)机很快停车报警，这时，那( nà)个大汉的表现再次超出( chū)我的预料，他在车里不停( tíng)大声囔囔，说是我打了他( tā)，他要报警抓我。我才终于( yú)感觉到，这个人不太正常( cháng)。事后经过警察调查得知( zhī)，原来这人有精神分裂症( zhèng)，已经好多年了，病情时好( hǎo)时坏，当时正巧发病了，还( hái)给我看了他的就诊记录( lù)。 这种情况无法拘留，又没( méi)达到送精神病院的标准( zhǔn)，只能赔点钱了事。当时我( wǒ)的情绪就很复杂，既觉得( dé)委屈，想惩罚他，又有点心( xīn)软。 听说他一直没有稳定( dìng)工作，还要靠老父老母养( yǎng)着，我也不好意思要太多( duō)赔偿。好在我被打得不太( tài)严重，用冰块敷了一下头( tóu)就消肿了。
这还是我头一( yī)次遭遇精神病人的暴力( lì)攻击，也切身感受到了精( jīng)神病人对这个社会是多( duō)么巨大的隐患，又是多么( me)难解决的问题。剧里给出( chū)的药方，还是人与人之间( jiān)的联结。既然没有人是一( yī)座孤岛，大家注定会被这( zhè)张大网绑在一起，那就只( zhǐ)能尽量温柔地承接住每( měi)一个生病的人，不要放弃( qì)。剧中为我们展现了台湾( wān)地区整个精神卫生系统( tǒng)的运转情况，包括精神科( kē)医生、社区卫生所的工作( zuò)人员、少年调保官，都在试( shì)图接住生病的人，弥合这( zhè)张大网。可即便是这样，依( yī)然发生了那么多起恶性( xìng)事件，甚至其中有个一直( zhí)努力帮助胡冠骏进行行( xíng)为矫正的工作人员，最后( hòu)却被胡冠骏害死了。 单纯( chún)的理想主义在残酷现实( shí)面前一败涂地，可理想主( zhǔ)义难道就错了吗？
剧中最( zuì)后一场戏，是法庭审理胡( hú)冠骏案，对于要不要对其( qí)判处死刑，双方律师展开( kāi)激辩。其中为胡冠骏辩护( hù)的律师，由吴慷仁饰演，而( ér)且演的就是第一季出现( xiàn)过的王赦律师。看到这里( lǐ)，我心中也展开了天人交( jiāo)战。一个多月前困扰过我( wǒ)的那个问题，在屏幕上被( bèi)放大了： 他作了恶，他害死( sǐ)了那么多人，他还不知悔( huǐ)改，他应该偿命；可是他有( yǒu)病，他无法自控，他也是这( zhè)个畸形社会的受害者，死( sǐ)刑对他太残忍了。我们究( jiū)竟该怎么对待他？
剧中是( shì)开放式的结局，相当于是( shì)让观众自己作出判决。对( duì)于我来说，这个题目太难( nán)了，现在依然没有一个确( què)定的答案。 但我能确定的( de)是，以后在外面会尽量警( jǐng)惕，会假定身边正潜藏着( zhe)精神病人，不要再跟人硬( yìng)碰硬起正面冲突，实在要( yào)表达反对也可以换个委( wěi)婉的方式。 还有，如果改变( biàn)不了外界，至少可以先照( zhào)顾好自己的情绪，让这个( gè)世界不要再多一个病人( rén)。总之就是，既要放过别人( rén)，更要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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